因为他在梦里已经回来太多次了,他在脑海中无数次设想过回家的场景,他的激情,他的感动,都在这一次次的设想中用尽了。
但正是靠这些设想,他才能走完这八年。当设想真的实现时,刘羡的心中其实只能想出四个字:我做到了。
造化的复杂与宏伟是人难以揣测的,因为人不仅难以揣测事实的变迁,他人的无常,同样也难以预料自己的无常。因为已经固定的昨日之我,可能和今日之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。一个愿意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人,与一个愿意出卖同胞出卖国家的人,完全可以是同一个人,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能仅仅是一次失败。
因此,对于一个人来说,他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够做到的最伟大的事业,其实就是坚持自我,没有为人所改变。
至少现在刘羡可以坦然地对过去的自己说,我没有成为无常的一部分,我做到了。
他安慰着怀中的妻子,又对一旁愕然的管夫人笑笑。等身后的同行人赶上后,他就和孟观、孟平等人拱手告别,继而招呼上朱浮还有诸葛延,径直往洛阳城内走。
八年时间过去,洛阳城内的变化并不大,里面的每一条街道,甚至每一棵树木,刘羡都还有印象。追逐着过去的光影,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广阳门,然后从广阳门绕道到津阳道,继而再折行到东阳街。喧嚣声中,洛阳宫门再次从刘羡眼前掠过,还有铜驼街上的铜驼,从宫墙中崛起的九章观,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。
刘羡在这里稍稍驻足,随即离开东阳门,从一座石桥越过阳渠,从热闹繁华的大道上走数百步,他略一左转,就是熟悉的小巷了。
穿过张华府,立在归命侯府与安乐公府之间,刘羡轻轻摇晃怀中的妻子,笑说道:“阿萝,我回来了。”
回来的路上,他一直把阿萝抱在怀里,引得沿路的行人纷纷注目观看。而哭过一阵后,阿萝终于发现大庭广众之下,这姿势过于羞人,又不方便下来,就只好把螓首继续埋在刘羡怀里,羞得不敢见人。到了眼下,她才红着脸从刘羡怀中挣脱出来,低声说:“你以前可不这样。”
刘羡翻身下马,将妻子从马上抱下,又指着胸前的泪渍打趣说:“你以前也不这样。”
笑过后,他拉着妻子推门而入,直到厅堂,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人们。长辈晚辈都围上来问候他,刘羡也都笑着一一作答。在以前,刘羡是家人们的希望,而现在,刘羡已经是家人们的栋梁了。
由于二伯刘瑶已经去世,现在家里最年长的是四伯刘瓒,他维持着让大家都肃静,然后问道:“听说关西齐万年之乱平息,怀冲居功甚伟,到底立下了什么功勋啊?”
刘羡不觉抚摸腰间的佩剑,徐徐回答道:“小儿没有辱没家门,在关西平定五郡,胜四仗,已经被朝廷任命为四品荡寇将军,留京中常驻了。”
“噢!好,好啊!”刘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。
要知道,四品将军之职,几乎已经是普通外姓在晋朝所能达到的极限。一州刺史也不过四品,比四品还高的,要么是九卿这样的外朝最高官僚,要么是三省的尚书、监令之类的内朝最高官僚,再就是四方将军、中领军及以上的使节都督大将军了。孟观立下了如此功劳,也不过是被任命为四方将军中的右将军,也就比刘羡高一品。
可以说,不论有权无权,刘羡在朝中也算是数得上的人物了。
家人们都非常欢喜,连忙张罗着召开宴席。而同辈的兄弟们如刘玄、刘恪、刘贺等人,对于刘羡的关西经历非常好奇,仍然和他打听平叛诸事。刘羡对他们说:“来日方长,但我还有一些急事,等忙完了,再跟大家说不迟。”
刘羡所谓急事,其实是三件事。
第一件事情,自然是要去拜见重病中的老师陈寿。
陈寿从元康七年年末就染上了气疾,身体便慢慢变坏,到元康八年的时候,又跟着得了风疾。阿萝在得知之后,立马把陈寿接到了安乐公府,然后通过鄄城公府的关系,找到张仲景的嫡传弟子前来医治,这才勉强稳住,一直支撑到刘羡回来。
刘羡回来的这天,陈寿就在后院的厢房里昏睡,他一进屋子,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。再定睛一看,发现老师躺在床榻上,头发都快掉光了,身上骨瘦如柴,心中惨然。
他在旁边等了小半个时辰,陈寿才悠悠醒转。
陈寿望见刘羡在身边,又惊又喜,一阵咳嗽后,他握住学生的手,很多话想说又没有说话的力气,最后轻声道:
“怀冲……你回来了,能见你……最后一面,我也就可以……放心地去死了。”
经历过仇池山一行后,刘羡本来也有很多话想问老师,但见陈寿这幅模样,也不忍消耗他的心神,就点头落泪说:
“老师,有我在这,我会一直陪着您的。”
陈寿闻言,对他露出了一个难看又勉强的微笑,很快又陷入昏沉中了。
第二件事情,则是去拜祭去年去世的二伯刘瑶。
叔伯一辈里,待刘羡最好的就是二伯刘瑶,可惜,自己发配在外,竟然没有能见上二伯最后一面。如今终于回来,作为侄子,向他烧香拜祭还是应该的。
刘瑶的墓离母亲张希妙的墓不远,也在边山,不过张希妙的墓是在山上,刘瑶的墓则是在山脚的一条溪流边。
随同二伯母王芝一起到二伯墓前,刘羡欷歔不已,他临墓酹酒,又再三跪拜。同时把葱雪剑还有随身的一些金银赠给二伯母。
王芝再三推辞,刘羡则说道:“三妹成婚的时候,我不在家里,二伯去世的时候,我也不在家里,这是我欠您的,您就收下吧。”
说罢,他又去探看母亲的坟墓。
八年不见,张希妙的坟墓依然打理得很干净,墓碑周围的青草刚刚没过脚掌,可见今年年初才修理过。
让王芝先回家,刘羡便一人在墓碑前坐下了,然后额头靠在碑上,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轻声讲给母亲听,并且告诉了她自己以后准备复国的愿望,希望母亲泉下能够一直看着自己。
等说完以后,刘羡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。
第三件事情最是刻不容缓,就是还钱。
当年楚王之乱的时候,刘羡被贾谧押入诏狱,祖逖为了营救他,四处张罗,最后找到了梁王司马肜,借遍了所有朋友,又用上了妻子的所有的嫁妆,这才勉强凑到了两万金,给自己买了一条命回来。
这份巨大的人情,当然不是还钱就能还清的,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还钱。刘羡在关西的这些年,对于如何还钱这件事也很头疼。好在当年在夏阳当县长的时候,先勒索了孙秀一万金,后来受命招抚李氏和杨氏,又先后收受了八千金的贿赂,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经商收入,差不多刚好能够达到两万金。
不过实际上,刘羡带回来的并没有这么多。
一来郝散之乱时,刘羡提前受了阿符勒的消息,为了避免灾荒,曾私下里大肆买粮。二来元康七年大灾荒时,刘羡也自己私下里垫付了不少,几乎将孙秀给的一万金花了个精光。
好在这四五年来,夏阳未受战乱波及,成为了关中硕果仅存的避风港。加之本来又占据着重用的商路关卡龙门渡,因此,与关东和朔方的贸易一直持续不断,仅通过抽商税和卖地,就又赚取了五千余金。郤安把这些钱都提出来,让刘羡带回洛阳。如此一来,虽然刘羡还补不上妻子的嫁妆,但至少那些朋友们的借款,还是能还清的。
不过话说回来,等到了要还钱的时候,刘羡这才愕然发现,自己手里连一份具体的借钱清单都没有。毕竟当年出事的时候,这些钱都是祖逖亲自去借的,甚至没让阿萝经手。
刘羡只好向阿萝打听,祖逖近况如何。
阿萝告诉他:“祖君现在在齐王府当椽属,混得风生水起呢!”
原来,在帮助刘羡出狱之后,祖逖在京中名声大噪。虽然他的行为得罪了后党许多人,朝廷没有启用他的意思,但那些宗室亲王们却看在眼里,认为祖逖做人有情有义,又智勇双全,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。于是齐王、河间王、清河王、陇西王、淮南王等十三名宗王,都对祖逖抛出过橄榄枝,希望祖逖能够加入王府,为其效命。
这些宗王中,要么辈分极高,要么贤望闻名,要么是皇帝至亲,祖逖经过审慎的考虑后,认为齐王司马冏最有前途,于是就加入其幕府,成为了一名齐王府舍人。这些年,他利用自己在洛阳结社笼络的游侠,私下里为司马冏招揽市井豪杰,又主动在官场上冲锋陷阵,和一干后党猛打嘴仗,可谓是不亦乐乎。
贾谧等人视其为眼中钉,石崇曾经几次设计暗杀他,结果都被祖逖躲了过去,现在已经是齐王手下公认的几个得力干将之一。
现在的祖逖已经不住在西市了,为了修身养望,也为了拓展人脉,他已经搬到了城南太学旁边。刘羡前去拜访的时候,他府上的那个典雅屋饰让刘羡都不敢相认,墙上挂满了字帖,一眼望过去,都是历代名人的真迹。诸如钟会抄写的《洛神赋》、阮籍著的《猕猴赋》、嵇康的《明胆论》……
最让刘羡啼笑皆非的,他甚至看到了陆机书写的《百年歌》。看起来,祖逖这附庸风雅,也是不分古今的。
而再次见到祖逖,他穿着一身青衫儒服,羽扇纶巾,腰间佩剑,脚踩木屐,显得不伦不类的。
刘羡见面就取笑他说:“士稚,我只听说终军请缨,弃笔从戎,你怎么是倒着来的?不思立功了?”
祖逖翻着白眼说:“你在说什么鬼话?我这是打扮干净,等待哪天一步登天,成为贵人的入幕之宾呢!”
两人随即哈哈大笑,相互拥抱着进行寒暄,简单交流过后,刘羡向祖逖表明来意,询问当年借款的名单。
祖逖说:“你直接把钱给我就行,这些年,我已经帮你还清了。”
刘羡闻言大惊,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。
原来,这八年来,祖逖认为借钱是自己出面借的,与刘羡无关,以他的性情,又不习惯拖欠别人东西,刘羡又远在关西,干脆每年就自己凑钱还上一些。
他借着齐王府的名号到处捞金,坑蒙拐骗,受贿打劫,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。做到这种地步,差不多每年能挪出两千金来,就这样,祖逖在两年前就替刘羡还完了所有欠款。
他对刘羡说:“我知道你一定会还上的,你不用介怀,不过是些许金银罢了,这都是朋友该做的。”
听到祖逖这番话,刘羡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为好。一个朋友能值多少钱?标准答案应该是无价之宝。大家说着不可衡量,可往往又一钱不值。
“苟富贵,勿相忘”这句话,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过,但世上又有一句话,叫“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”。人们之所以轻视富贵,主要是因为没有真正享受过,但享受过后就不一样了。所以贫穷时很多人都不在乎财富,富贵后却吝啬不愿意分享。因此,真正知道富贵是何等模样却还能舍弃的,才是真正的少数者。
刘羡现在知道,自己交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朋友,不得不感慨道:
“能结识士稚,真是我三生有幸。”
祖逖玩笑道:“你这话的意思,不是准备下辈子再给我还钱吧?”
玩笑归玩笑,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,祖逖说:“你应该是刚回来不久,还是在家多陪陪家人吧。等过几天有空了,我们再把朋友都叫过来,给你办一桌接风宴。”
刘羡笑着点点头,这又策马回到安乐公府。等一番折腾后,夜深人静,妻子在身旁昏沉睡去,看着阿萝的睡颜,听着她的呼吸声,刘羡心中犹如雨后的天空一般晴朗。
他想:虽然家中不是事事顺心,未来也不是一片坦途。但在这里,我知道我是谁,我为何而存在,这大概就是安心的感觉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