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对于孙秀的内心,刘羡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。但是至少有一个道理,他还是明白的,孙秀难得从自己这里赢了一阵,作为一个胜利者,他是不会不找机会来耀武扬威的。
而公主被孙秀打断了谈话,很不高兴。她也讨厌孙秀对于皇后的谄媚,因此下意识地就准备拒绝。但眼光扫到刘羡严肃的神情后,又有些犹豫,她问道:“你想不想见他?”
“劳烦公主了。”刘羡回答道,“我不是一个小器量的人,他既然敢来见我,我自然也不会回避。”
虽然并不想见孙秀的嘴脸,但根据事前事后的种种迹象,刘羡已经能隐约猜测到,孙秀便是这次太子被废事件的最大推手。如今的他虽然还在幕后,可实际上的权势已然非同小可,刘羡并不艳羡他的权势,但也确实想弄明白,这个人到底打算做什么,如何收场。
这么想着,刘羡回到了卧室,他换上一身周正的冬装,在火盆前正襟危坐,等待孙秀的到来。
很快,门外就响起了孙秀的脚步声。刘羡本以为自己心平气和,可当脚步越来越近时,他发现自己的肩伤开始发热发痛,继而全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,手掌也觉得空虚。
这是握剑杀人的冲动,刘羡也是此时才发现,自己心中居然对孙秀有这么大的恶意。这已经接近本能,似乎两人生来就不能相容。
但当孙秀的脸出现在门前时,这一切感觉又都消失了。刘羡明白,这并非是自己恢复了平静,而是已经下意识进入到了战斗状态。
孙秀的脸还是那么滑稽,他提着一捆党参,对着刘羡挤眉弄眼道:“呀,刘羡,听说你在外面受了伤,我担心得不得了。后来又听说你没事,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啊!哈哈,来,这是我给你带的药,希望你身体早日恢复啊!”
他不等刘羡回话,又说:“我本来还担心你壮志消磨,一蹶不振。没想到在门外的时候,听到你吹的曲子,真是壮心不已啊!好事,好事,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。”
孙秀说得是如此自然,好像设计伏击的并不是他,刘羡也没有试图暗杀他,两人是相交相知多年的好友一样。
刘羡的眼皮一跳,但没有发作,平静说道:“多谢长史关心了,我受宠若惊。”
孙秀接下来却挑破了这层平静,他坐到刘羡身前,笑道:“这有什么受宠若惊的?这么多年来,恨我的人很多,但是能像刘羡你这样,直接对我痛下杀手的,却是寥寥无几啊!我怎能不对你另眼相待呢?”
这句话是在赤裸裸地嘲讽刘羡,他一瞬间就被激怒了,脸色罕见地涨红,手中甚至下意识地就想抽剑。但手中握了个空后,刘羡又很快清醒了。但他不再掩饰自己对孙秀的鄙夷,哂笑道:
“长史说这话,是在鼓励我再接再砺咯?”
“嗨呀呀,当然不是。”孙秀高举起双手,露出投降的神情,同时又用玩味的语气道:
“我只是在埋怨自己,像刘羡你这样的好人,竟然对我有这样大的恨意,这说明我过去罪孽深重啊!我是来向你道歉的!希望我们两人,能够就此化解恩怨,携手共创一个美好的未来啊!”
“未来?你和我?”刘羡感觉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大的笑话,他不咸不淡地讽刺道:“你去和关西那么多死去的冤魂说吧,你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!”
“他们已经是死人了,死人还有什么紧要呢?”
孙秀长吁短叹:“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,三皇五帝以来,已经死了多少人?我们是活着的人,就要为活着的人负责。”
“更何况,刘羡你总要给我个机会,说不定,我已经痛改前非,洗心革面,成为一个和你一样全然为国为民的好人了呢?”
刘羡冷笑道:“孙长史,这个笑话可不好笑。你不会是要告诉我,太子被废这件事,与你无关吧!”
孙秀则自豪道:“那自然是有关的,但是我想,像你这样的聪明人,不会不明白。大河在渴望奔涌,人心在呼唤风云。太子从被任命为太子的那一刻开始,就注定已经失败了。”
刘羡道:“所以你要来当这个掘开河堤的人,你不害怕吗?要知道,第一个掘开河堤的人,往往会被狂流淹没!成为水患的第一个祭品!”
“哈哈,如果这点风险都不敢冒,哪里能够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呢?”
孙秀站起身来,拍了拍自己的胸膛,居高临下地俯视刘羡道:
“自古以来,能做成非凡大事的,都是非凡之人,自然冒的也是非凡之险。面对这汹涌的大河,为什么我们要佯作平静无事呢?在数千年前,夏禹就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,堵不如疏!大河既然要泛滥,我们就要让它泛滥!只有敢于去驾驭狂流的人,才有机会建立不世之基业!”
“我孙秀不过是琅琊的一个寒门,天师道的一个道士,相貌很丑陋,才学也不算高超。按理来说,我是如此的微不足道,生来就是要被你们这些人践踏在脚下。可我现在已经成了,当下的我,突破了所谓的礼义廉耻,但也突破了所谓的门阀规矩。马上你就会看到,我将会走到整个洛阳的最高处,成为所有人的领袖。”
“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“因为世上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我,或许我肮脏,或许我卑微,或许我不择手段。但我就是狂流,狂流就是我啊!我知道,这世界上的所有人,都和我一样,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我!”
“就比如你!刘羡!你明明渴望复国,渴望这场前所未有的大乱,渴望从中证明自己。你在朝堂上,看见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,你难道不想一刀砍死他们吗?你难道不想将羞辱你的贾谧,狠狠地踩在脚下吗?你难道不想将这个腐朽到让人疯狂的旧世界,摧毁得一干二净吗?”
“承认吧,你的心里也有一个我!你和我是一模一样的人!从我第一次见到你,你拿着剑指着我的时候,我就知道了,你是和我一样的疯子,因为你的眼睛里燃烧着火!和我一样,想要毁灭世界的火!”
一番长篇大论下来,孙秀说得激情洋溢,似烈火燎原,就连偷偷在幕后旁听的公主都听呆了。
公主本来只是担忧刘羡,心想,若孙秀有什么诡计,她就立马冲出来保护心上人。可她万万没有想到,竟然会听到这样一段大逆不道的话。可孙秀的这段话,却又给她打开了一道前所未见的大门,让她前所未有的认同。
这么多年来,脩华已经越来越感受到身边的虚伪,随着年龄的增长,她发现自己曾经所珍爱的一切,都变得面目全非。嫁人之后,当年最关爱她的兄长去世了,亲人之间看似兄友弟恭,可实际上,却是机关算尽,争名夺利。打着纲常伦理的旗号,可做的却都是蝇营狗苟的丑事。
而她的婚姻也不幸福,虽然和丈夫育有一儿一女,丈夫也十分爱她。可这种爱并非她想要的,父皇当年决定这桩婚事的时候,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意见。
因此,脩华越来越憎恶这个世界,甚至想毁灭它。但同时,她又常觉得自己在发疯,因为她知道,这并不美好。可现在听到孙秀的这般话后,她忍不住想:或许世界本就是这样的丑陋,就是应该获得毁灭。
想到这里,她忍不住想听刘羡的回答,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。
可刘羡却默然良久,他注视着在眼前手舞足蹈的孙秀,眼神从未有过的重视。在胸中的惊涛骇浪之后,他也缓缓站起来,对孙秀肃然道:
“孙秀,难怪我会这么厌恶你,原来你真是我的对手。相比之下,贾谧简直不堪一提。”
“我承认,你确实了不起,你拥有鼓动人心的力量,你也拥有非凡的胆魄,高超的手腕,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。但在当世人中,你是第一流的人杰,以前的我确实看低你了,这是我的失误。”
“我不会否认,我也恨过这个世道,正如你所说,我也巴不得这个腐朽的国家毁灭。但我和你不一样,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,但你太痛恨这个世界了。”
“你恨这个世界让你太过卑微,你恨你自己一文不值,没有得到过他人无私的爱,因此你痛苦,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事物,只能从破坏中得到快感。不仅如此,你还想把这种痛苦传播给所有人。”
“我自然有恨之入骨的人,但我不像你,我从小就有爱我的人,所以我也尝试着去爱别人。我喜欢看着大家笑,不是你这种虚伪空洞的笑容,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,我总能看见这样的笑容,也总能从中汲取力量。”
“我是汉室的子孙,我以此为豪,并不是因为它高贵。而是因为它给人带来了最大的安慰,最坚定的信仰。人们生来是孤独的,死后也是孤独的,可越是如此,人们的团结才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。”
“我知道天下有这么一群人,他们出身自天南地北,他们的地位高低不同,他们看似永远不会有交集。可他们却愿意为了一个理想与信念聚集到一起,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,人和禽兽才有了差距,人才成为了人。”
“华夏的历史走到今天,像你这样,想让人变回禽兽的人太多太多,怎样才能让你这样的人改变呢?我不知道。可我知道,我也见过,对生活没有眷恋的人,会变成什么样的疯子,他带来的痛苦是会传染的,传染之后将破坏一切,然后呢?然后是更大的空虚,最终什么也不会得到。”
“孙秀,如果你真的憎恶这个世界的伤痕,你应该去战胜它,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,而不是和伤痕融为一体。”
刘羡将这些话说完后,孙秀脸上的笑容已经全然消失了,他那张丑陋滑稽的鼠脸,此刻一阵青一阵白,似乎被刘羡剥去了外壳。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转而露出哭不是哭,笑不是笑的神情,他嘶哑着嗓子说道:
“哈,刘羡,你总是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语来标榜自己吗?”
“你以为你是谁,敢用这种语气来教导我?你不过是黑暗角落里的一只虫子,用阴谋和刺杀来谋夺权力。你比我高在哪里?刘羡,你不会以为你很得众人的喜爱吧?”
“你所谓的那些朋友,刘琨、陆机、孟观、祖逖、江统……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人,统统都站在我这边,你不会不知道,是谁出卖了你的消息吧?你不会想骗自己,是一时的不谨慎,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吧?”
“我才是众望所归,你不过是孤家寡人!”
“没有人会站在你这边,你也什么都做不了。不过,以前我也错看了你,原来你是一个更擅长夸夸其谈的人。明明无人喜爱,却说得自己好似太阳,可以普照万物?你根本不懂得用人,也根本不懂人心!”
孙秀说到这里,刘羡的脸色也变得铁青,两人就这样面色晦暗的对峙着。
一时天地寂静,只剩下室内炭火燃烧的声音。
过了片刻,孙秀自觉重新占回了上风,脸上的笑容又渐渐回来了,他挠着头,佯作无事地说道:
“嗨,和你见面,总是会把话题扯远。”
“我今日来找你,只有一件事。倒后的时间快要到了,我需要一个人做先锋,去攻打金谷园,擒杀贾谧。我知道,你是最合适的人选,给你一个把贾谧踩在脚下的机会。怎么样,你愿不愿意来?”
刘羡凝视了孙秀片刻后,他微微颔首,说道:“这件事,我当然要做。”
孙秀闻言大笑,似乎获得了巨大的胜利般,笑容灿烂到无法抑制,他立刻捶了捶刘羡的肩膀,又道:“哈哈,刘羡,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!你终于想明白了!连你也加入赵王麾下,我们还有什么事做不成?”
“这就是人心的洪流,只要我们翻涌起来,一切都无法阻挡!”
“你不必再在这里躲风头了,现在的洛阳,已经是太子党的天下,你是太子的红人,也就是所有人的朋友啊!”
说罢,孙秀如同醉饮酩酊,摇摇晃晃地出去了,只留刘羡一个人在房内发呆。
等到孙秀的脚步声彻底走远了,公主从后门走了进来,她看着刘羡孤单的背影,一时很为他担忧,但同时内心也有愤怒与不解。
她质问刘羡道:“你为什么要答应他?你后悔自己所说的话了吗?!”
刘羡坐了下来,沉默着没有说话。
脩华更加恼怒,她又走近两步,再问道:“过去你接近我和五兄,是为了阴谋夺权复国吗?!”
刘羡脸色已经麻木了,依旧不发一言。
可脩华看着刘羡这样子,不知为何,心中一酸。她竟然越过了男女大防,从背后一下子抱住刘羡,忽而泪如雨下,哽咽道:
“我从很久以前,就一直,一直喜欢过去的你。”
“求求你,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,千万不要变得像他说得那样,好吗?”
这突如其来的告白,全然打乱了刘羡的计划。